天下无鬼,『值得一醉耳!』 ——金农《醉钟馗》与钟馗绘画史 文 戴新伟 清代画史上,以金农、郑燮、黄慎、李鱓、李方膺、汪士慎、罗聘、高翔“扬州八怪”为代表的画家群体出现,是与“康乾盛世”紧密相关的。东南经济强盛,特别是扬州盐商阶层的崛起(康熙乾隆巡阅江南,盐商出力最大),为当时艺术品转型、走向市场提供了土壤,而这批出身寒门、浮沉下僚的艺术家亦借此天时地利,推陈出新,独辟蹊径,大胆落墨,以新颖的画风冲击了晚明清初以来崇尚元明文人绘画的“四王”摹古派,大大地活跃了当时的艺术面貌,其精神气质亦为后世开一法门。 这批画家中,讲名气、论文采、说故事,金农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金农生于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卒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钱塘人(今浙江杭州)。字字寿门,其别号至多,《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著录有:司农、吉金、冬心、古泉、金牛、老丁、百砚翁、耻春翁、寿道士、冬心先生、昔邪居士、曲江外史、稽留山民、龙梭仙客,心出家庵粥饭僧等,此外还有:三朝老民、荆蛮氏、苏伐罗吉苏伐罗(金吉金)等。这个数量的字号在书画家中是少见的,从中也可以看出金农诙诡的一面——艺术家的故事,首先就是从自己造起。 金农生于“有田几棱,屋数区,在钱塘江上,中为书堂,面江背山”的书香家庭,能诗,早有诗名。求学道路中最重要的一笔,是从当时著名学者何义门(焯,1661—1722)问学,义门除了学问,亦擅书法,且收藏金石碑版甚富,这段求学经历对金农影响甚大。但在乾隆元年(1736)应“博学鸿词”未果,进入体制内的梦想彻底破灭,不过北行游历使他大大增长见闻,后来虽然到过不少地方,一无所遇,遂决意作职业画家,晚年是在扬州这个繁华之地度过。 金农擅长书法,自创横粗竖细的“漆书”,绘画则以梅花、人物(尤其是佛像)为长,山水亦有特色。后世对其艺术整体的评价是奇古,盖其人天分高、学养厚,故虽五十方才学画,仍然能臻于上流。 此件《醉钟馗》作于金农七十三岁(1759),画上钟进士黑帽皂靴,着浅红袍子,一改过去剑拔弩张之态,虬髯虽在,只随齁声,毋庸捉鬼,但有酒瓮。其大酒瓮已“罄”倒,小酒瓮开片甚佳。钟进士睡姿傲娇,堪称日常化的猛士。画面左右各有长文题识,右边云: 吾闻善酿者有国,藏贮者有城,沉湎者有乡。此中天地,彼蚩蚩者,胡为长年溺饮不醒也?若老馗须髯戟张,豪气摄鬼,睥睨处,不知有人,方可一醉也。今图其状,醄醄焉,腾腾焉,冠裳颠倒,剑佩皆遗,老馗,老馗,值得一醉耳!七十三翁杭郡金农画记。 钤印:金吉金印(白文)、生于丁卯(朱文) 注:以上二印著录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P590,第16图、第22图。 在整个清代绘画史上,要数文采,金农绝对入围前三甲。如前所说,金农文学修养非常好,他生前就出版了自己的诗集《冬心先生集》,他还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画跋,分别辑录为画竹、画马、画佛像等出版。自元人喜欢在画上题识累累,后世效法,以为文人画之必备,金农画跋也是超长,但与文人所题又有不同,盖其作为职业画家,只有文人那点“逸气”显然是不够的,还得要炫技,告诉客户所不知道的,还要抚慰心灵,关键时刻要撒点鸡汤。在这张陶然晏如、做着美梦的主题之下,必须要“升华”一下,于是金农说,要像钟进士这样,“豪气摄鬼,睥睨处,不知有人,方可一醉也”,天下无鬼,胡为不醉?而钟馗醉得一塌糊涂,连装备都丢了,“值得一醉耳”,是因为另一则题跋说的“嬉遨盛世,庆幸太平”,可谓正能量满满,意味悠长,两则题跋亦位置、文义都互相呼应,相得益彰。 除了文采斐然,金农腹笥甚广,他所画的无论是佛像、马、竹子,总能说出一些不一样的道道来。风趣,狡黠,智慧,兼而有之。他在此画左边再题的跋文,充分显示了他的学识,非一般仅知弄笔点染之徒。 唐吴道子画《趋殿钟馗图》,张渥有《执笏钟馗》,五代牟元德有《钟馗击鬼图》,宋石恪有《钟馗小妹图》,孙知微有《雪中钟馗》,李公麟有《钟馗嫁妹图》,马和之有《簪花钟馗》,梁楷有《钟馗策蹇寻梅图》,元王蒙有《寒林钟馗》,明唐寅有《钟馗春郊小骑图》,钱榖有《钟馗移家图》,郭诩有《钟馗杂戏图》,陈洪绶有《钟馗元夕夜游图》,未有画及醉钟馗者,余用禅门米汁和墨吮笔写之,不特御邪拔厉,而其醉容可掬,想见终南进士嬉遨盛世,庆幸太平也。昔人于岁除画钟馗小像,贡献官家,以祓不祥,今日则专施之五月五日矣。农又记。钤印:金氏寿门(朱文) 注:该印著录于《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P591,第53图。 按,钟馗传说起源甚多,最通行者传为唐玄宗时人,玄宗梦见其为自己捉鬼,乃命画家吴道子图其仿佛,作画像张挂,以作辟邪。上行下效,在后世逐渐形成了除夕悬挂钟馗像祓除不祥的传统。对于画家金农来说,他是敏感的,钟馗这一各朝各代群众喜闻乐见的绘画题材,经过他这段跋文,对自唐吴道子至明陈洪绶的这一类画,有一个简单的流变。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钟馗这一题材,呈现逐渐丰富的绘画内容,元明已经为钟馗构建了斩鬼、利市之外的移家、寻梅、夜游等“主题活动”,而金农所画的醉钟馗,则又在前代画家的基础上,更开一法门,让这位斩鬼猛士彻底躺平,回归人间,此后至晚清民国,钟馗甚至有了读书人的装扮道具,在傅抱石、张大千这些绘画大家的笔下,钟馗成为读书图的主角。金农还指出,在过去,画钟馗像辟除不祥,是在除夕,而在清代康乾时期,这一风气已经转为在端午节(五月五日)。他也不改自己的“小动作”,又插上一句“用禅门米汁和墨吮笔写之”,这种话在画佛像题记中屡屡有之,亦展示是画独特、自我标榜之一例也。 可见,在钟馗的绘画历史上,金农可谓居功至伟,就画法而言,他解放了过去拘泥死板的钟馗设置,转向更具生活气息的人物形象。他对钟馗的传承流变亦了熟于心,这件作品的题跋直如一则“钟馗绘画小史”,此亦《醉钟馗》之独特价值所在。 此画有鉴藏印数枚,为方颐浚、何瑗玉、李瑞荃、林熊光递藏。方颐浚(1815-1889),字子箴,号梦园,安徽定远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先后任两淮盐运使、两广盐运使兼署广东布政使、四川按察史等职。能诗,收藏书画甚富,精鉴赏,颇负时名。著有《梦园书画录》、《二知轩诗文集》等。何瑗玉(约1815—1889),字叔子,号蘧盦,别署莲身居士。家富收藏古籍、金石、碑帖、书画。少负奇才,精鉴别,能书,工画。写墨梅,秀逸天成。画花卉,学恽南田,明艳有致。兼善摹印,拓金石。著有《书画所见录》。与兄何昆玉同享盛名,是清道光至光绪年间岭南收藏名家。李瑞荃,号筠庵,江西临川人。为清道人李瑞清之弟,富收藏。林熊光(1900-1974),字朗庵,台湾板桥林家后裔。家多剧迹,为著名收藏家。著有《宝宋室笔记》。 请各位买家于拍卖前自行检查拍品的保存状态,并对您的竞买行为负责。图录中未说明的拍品保存状态,并不表示此件拍品没有缺陷或瑕疵。如有需要请向工作人员索取状态报告。We advise all buyers to carefully examine the condition of the auction lots before the auction and before bidding. If lot condition factors are not accounted for in the catalogue that does not mean the piece is without flaw. If you need further information about a lot please consult with one of the employees on hand at auction or preview for the complete condition re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