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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拍卖首页 > 上海嘉禾拍卖有限公司 > 《禾    风》—— 中国重要书画夜场 > Lot 8071
黄宾虹 1955年作 黄山汤口
上海
12月13日 晚上7点 开拍 /7天17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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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品描述
尺寸：171×96cm 约14.8平尺
质地：设色纸本
形制：立轴
生卒年：1865～1955
题识：黄山汤口。三十六峰，天都、莲花、前海胜景由汤口入。九十二叟宾虹。
钤印：黄宾虹、黄山山中人、冰上鸿飞馆
说明：此作为陈叔通旧藏。陈叔通（1876~1966），名敬第，浙江杭州人。中国政治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清末翰林。甲午战争后留学日本，曾参加戊戌维新运动。辛亥革命后，任第一届国会众议院议员。抗战胜利前夕，参加筹组上海市各界人民团体联合会。1949年9月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建国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华全国工商联合会第一、二、三届主任委员。
展览：
1.“纪念黄宾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虹叟书画展”，杭州黄宾虹学术研究会，2014年5月。
2.“天地人——纪念黄宾虹诞辰一百六十周年艺术展”，浙江省博物馆，2025年4月29日-5月28日。
3.“浑厚华滋——纪念黄宾虹诞辰160周年特展”，上海嘉禾艺术中心，2025年5月29日-7月27日。《
作品集：《浑厚华滋—纪念黄宾虹先生诞辰一百六十周年作品集》P139，上海嘉禾艺术中心，2025年11月。
来源：中国嘉德2017春拍《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近现代》Lot0706，成交价3.45亿元。
★此件拍品需要特殊号牌。

寄托山水之恋、祖国之爱、故乡之思、朋友之谊的扛鼎之作
黄宾虹《黄山汤口》图赏析
王鲁湘（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黄宾虹艺术研究会会长）
黄宾虹生于中国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在政治路径上，他选择了激进的革命路径，由维新而趋于革命；但是在文化上他采取的是较为温和的积极的保守主义路径，即在放眼世界的大文化进化观下，努力从中国文化自身寻找和认知能与人类文明同步进化的基因，以此基因的再生与强化，来作为中国绘画发展的内生动力。他以“君学”与“民学”两个概念，重估中国绘画和书法，发现了文人画所具有的个人主义价值取向，发现了“书画同源”追求中的笔法观居然是世界艺术史中最早的语言自觉；而这种语言自觉又同文人画的个人主义价值观互为表里，构成了中国艺术的本体。进一步，他又从清代乾嘉金石学的兴起，影响到文人书法艺术的审美转向，垄断千年的“二王”帖学被更久远的金石碑学凌替，碑学所提倡的浑厚苍茫古拙厚重的审美气质，通过文人画家的实践，转化为绘画笔墨的崭新气韵。黄宾虹欣喜地把这种变化誉之为“道咸中兴”，不啻为一次中国版的文艺复兴。为此，他从笔墨本体论出发，提出了“浑厚华滋”的绘画美学理想，并认为这种内生的崭新气质会成为改造文艺的“特健药”，进而对国民性的改造也可以达到“廉顽励懦”的效果。他把传统笔墨的实践与理论归纳总结为“五笔七墨”，使中国水墨画的语言表述第一次有了基于中国“五行”哲学基础上的体系化表达。
除了画史钩陈和理论思考，黄宾虹还是一位中国书画的伟大的实践者。与别人不同，他的实践是中国画体系的全面实践，包括了对文字学、篆刻、书法、绘画、诗文的全领域覆盖，而且相互打通融会贯通，所以，黄宾虹的画是学者的画，是书家的画，既有深厚的中国传统绘画的积淀，又有精微的中国哲理的表达，阴阳、刚柔、虚实的宇宙恒理在他的画中有着微妙玄通的表现。作为一个笔墨本体论者，他的画从一个微观的点到每一根线，无不以“太极笔法”贯彻通篇，使每一幅作品都成为生机灵动的道气活体。从童蒙学习汉字和书法到90多岁书画臻于化境，黄宾虹从渐修到顿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中国文化“日新又新”的标本，一个“道成肉身”的神奇存在。
作为一位奉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学者、画家，黄宾虹有着丰富的山川游历的经历。他以其特有的“钩古画法”随时记录山川形胜，有极其惊人的写生作品数量，这使得他对山水的真实体验远超古人，也远超他同时代的画家，因此他的大量山水作品是有“格物致知”的实学观察基础的。但同时，他又以深邃的文字学修养，以汉字构造的智慧穿透自然繁复的表象，去发现山水之理法。他还会以解构思维将古人经典图式予以拆解和重组，并结合字法和真景创造性地重构第二自然，因此黄宾虹的山水图式才能如此丰富多变。如果仅以山水画图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来评价黄宾虹与石涛，应该说难分伯仲。二人的区别在于石涛的山水图式更重意境的诗性表达，而黄宾虹的山水图式的学理性研究更突出一些。很有比较学价值的是石涛与黄宾虹都对黄山情有独钟，两人都以黄山为师，都曾多次登临黄山，对黄山的奇峰怪石及古松云海有过深入观察和写生，但以诗心入境的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是惊叹于黄山的奇幻，他笔下的黄山展现了佛教的空性与幻灭；而作为一个文人画家，一个学者画家，黄宾虹笔下的黄山呈现出造化创生的不可思议，以及经由变化无穷的笔墨所展现的“山川浑厚草木华滋 ”的天地生机。
创作于1955年的《黄山汤口》，可以视为黄宾虹对自己故乡的这座大山的最后回望，也可以看着他一生无数黄山画作的巅峰之作，甚至可以当作体现黄宾虹画学思想的一个范本，是集其毕生之学问与才华的杰作，也足以成为中国山水画名作殿堂里的一座丰碑。
《黄山汤口》是为其在上海时期的知交好友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社会活动家陈叔通精心而作。新中国成立后，陈叔通位居显要，亦常为黄宾虹的艺术在高层推荐，对黄宾虹的生活和工作也多有关照。因此黄宾虹在92岁高龄时，以他最熟悉也最钟情的黄山汤口景致画了这幅纵160厘米、横92.2厘米的精品大作。这个尺寸在黄宾虹的作品中属于罕见的宏篇巨制，被收录于海内外数十种黄宾虹的画册和研究专著，被邵洛羊先生等权威专家学者认定为黄宾虹生前最后一件精品大作。对于这件山水巨制的总体评价，我想引述傅雷先生的一段话，虽然这段话不是为此件作品而发，但最突出地表现了傅雷先生的洞见：“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饱览沃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
黄山作为地球造山运动的杰作，确实是“宇宙的宝藏”，虽然千奇百怪，但逃不开天地运动变化的常理，自古文人墨客游览黄山，往往在骇目惊心之余，会对黄山做许多哲学思考和玄学表述。他们认为造物主创造黄山，是在向人类显现易理，暗藏玄机。三十六大峰，七十二小峰，是在演绎天地大美，而峰、石、松、雲、水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无不体现出阴阳平衡与五行生克的大和谐。在一片花冈岩的世界里，居然有着华东地区最丰富的物种多样性和最大的生物基因库，甚至还保存了冰河期以前的孑遗物种，使黄山享有了生命的“诺亚方舟”的称誉。自诩为“黄山山中人”的黄宾虹，每一次登黄山，无不饱览沃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草稿盈箧，在无数次地画遍了黄山的峰石松瀑之后，黄宾虹终于把画笔投向了每次进黄山的必经之地、也是黄山前海的大门——汤口。
汤口是黄山前海诸溪的水口，也是桃花溪两侧众多温泉出山的水口。古人谓温泉为汤。黄山温泉主要集中于桃花溪附近，自唐代以来就很著名，连贾岛杜荀鹤李白这样的诗人也慕名而至，并写下富含哲理的诗句。游客从汤口入山，沿溪而上，经过观瀑楼、人字瀑、慈光阁，一路仰望天都峰，并从山石的缝隙里攀上玉屏楼，在这里左览天都峰，右眺莲花峰。这幅《黄山汤口》是黄宾虹依据记忆画成，他在画的右上角用篆书题写“黄山汤口”四字，又用行书题写“三十六峰，天都、莲花、前海胜景，由汤口入”。熟悉黄山景致的人会发现，作为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对前海的景致进行了缩地朮般的腾挪和空间压缩：右下角几块巨石构成了溪流滚滚的大水口，也是全画的画脚。通过巧妙的留白，我们似乎感觉到了谷底温泉热气在冉冉蒸腾。画面从这里被分成虚实两部分：向左是实画高植的长松，用最重的焦墨和层层积墨画出全画最为黑密厚重的腹部，并剜出两块光亮之区作为“实中虚”，又用石阶山径，将此两片光区连接起来。两块光区里面又用淡墨勾勒出松下晤坐的两位高士和数间瓦舍——这是用写意的方式意指观瀑楼或慈光阁。这种在留出的空白处勾勒物象的手法，黄宾虹称之为“虚中实”。于是，作为全画之画腹的左下部就变得特别凝重而又空灵，几株古松虬劲的老干支撑起了整个画面，托举出耸立其上的两座高峰。与松林隔溪相望，画面的中轴偏右是一座陡峭的山峰，应该就是题跋中提到的三十六峰之一的天都峰。天都峰虽不是最高的，却是最险峻的，黄宾虹画出了天都峰挺拔如砥柱的英姿，但着墨相对空灵，线条跌荡起伏，多见宿墨渍墨，浑化絪缊，时有飞白与留白，因为天都峰并不是画中主角而只是一个过渡，所以黄宾虹对它的描画相对较虚，与黑松林的低沉浑厚的音色相比，显得高亢而悠远。天都峰右侧山腰有隐约可见的瀑布，飞流直下又分出一个人字形的瀑布，应该就是黄山著名的百丈泉和人字瀑了。黄宾虹在这个区间基本用淡墨虚写，瀑布似有似无，刻意营造出雾气迷蒙的氛围。他不想让这里成为关注点，他只想让流水作为高山的和声，衬托出马上就要到来的黄钟大吕的主部主题——莲花峰！与天都峰相对却又凌驾于天都峰之上的，就是雄踞于画面左上部的莲花峰。莲花峰无论体量和海拔高度都远胜天都峰，但很多人都认为天都峰是黄山第一峰，主要就是天都峰险峻的形象造成了错觉，直到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两次登临黄山，亲自攀登天都和莲花两峰后，目测出是莲花势压天都。莲花峰之所以叫莲花，是因为它的山体上垒满层层叠叠的巨石，在霞光照耀下，宛如一片片舒展的莲花花瓣，而整座山峰又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黄山是世界自然遗产，又是一座文化名山，尤其是同道教和佛教渊源很深。黄山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是源于轩辕皇帝与容成子在这里炼丹。明代佛教进山以后，黄山又被称作“清凉世界”，狮子林、光明顶、莲花峰这些峰名就都染上了佛教色彩。登莲花峰看日出，被认为是一件很殊胜的事。我猜想，黄宾虹选择天都、莲花二峰作为画面的主角，其实是深有寓意的。他是由汤口谷底开始，画了一个由低至高、由卑至尊、由阴至阳、由坤至乾的升华过程：汤口谷底的虚暧不明→黑松林的幽暗晦重→观瀑亭的一炬之光→天都峰的一峰耸立千夫莫开→莲花峰的霞光万朵势压天外——这些画面上所呈现的形象、构图、墨色的变化对比，无不让人联想到包括陈叔通在内的新中国的缔造者们为建立一个理想的人民共和国所走过的艰苦卓绝的历程，以及终成正果的壮丽图景。所以，与其说黄宾虹的《黄山汤口》是对黄山前海景致的如实描绘，不如说是一个曾经为憧憬这样一个新中国而献身革命的辛亥志士为昔日战友奉上的一瓣心香：一个莲花盛开的朗朗乾坤，已经呈现和沐浴在旭日东升的霞光之中，但是，还有光明顶需要更加努力去攀登。我对《黄山汤口》寓意的联想并非毫无依据。从新中国建国到黄宾虹去世这几年，是老画师一生最舒畅也最春风得意的几年。他成了美院的正式教授，被华东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治好了困扰多年的眼疾，视觉从来没有如此清晰——顺便说一句，倒回去三年，黄宾虹因为白内障根本不可能完成《黄山汤口》这样的巨制。在政治待遇上，他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还被中央政府任命为刚刚成立的中央民族艺术研究所的首任所长——这在当时是一个中国美术界最为崇高的学术职务。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黄山汤口》这幅黄宾虹一生最重要的作品的时代背景，也是这幅作品内在的时代精神，还是这幅作品笔墨色彩中所洋溢的积极乐观的浪漫主义气息的心理基础。
从这样的时代背景与意寓意再来解读《黄山汤口》的笔墨语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全画的构图采取了品字形的稳定的金字塔结构，使这幅山水画具有了气势不凡的纪念碑式的崇高感。但黄宾虹的“民学”思想又使他厌恶过于中正的宋式山水构图，所以他把莲花峰安排在了画面中轴线的左上方，给远处群峰让出了画面右上角的一片天，这既保留了画面的崇高感，又不至于过于对称平衡而显现出“君学”审美威仪。从大格局上，《黄山汤口》就摆明了黄宾虹崇尚“不齐”之美的“民学”艺术观。全幅作品从整体到局部，充满着“虚实相生”的东方智慧：水口为虚，置一巨石；谷底水雾为虚，伸一虬松与红枫；这都是“以实破虚”。松林黑密，挖几处空白，便有了透气的“灵光”与照耀黑暗的“一炬”；如果再添写两个促膝而谈的雅士和一楹观景的明轩，这虚空又成了全画的“眼睛”，即所谓的“画眼”。最耐人寻味的是松下晤谈的两位高人，应该是为观瀑而来，却全然意不在瀑，只是沉浸在许久不见而重逢的快乐之中——这恰恰是黄宾虹赠予陈叔通《黄山汤口》这幅作品的初衷：“高山流水觅知音”。特别欣赏那一枝从古松背后横空伸出的红枫——她既点醒了季节，也平添了几分浪漫：两位90岁的老友，这一点惺惺相惜的英雄豪情，这一抹老当益壮的文人心事，这一缕维系了半个世纪的知交友情，尽在丹枫红叶的飒飒秋声中！一边是苍松滴翠，象征江山和友谊万古长青；一边是秋枫流丹，象征时代和事业如火如荼！
《黄山汤口》在笔墨运用上几乎达到了饱和级的完美，穷尽了黄宾虹一辈子的修为，是其“五笔七墨”语言体系的整体亮相与超级表演。他用一管小笔，蘸着干湿浓淡宿渍焦的七种墨色，恣意地在宣纸上飞舞腾跃，长线舞出了龙的矫健与见首不见尾的神俊；短线跳出了鲤鱼逆水挺进的勃勃生机；渍墨点浑融在水与墨的梦幻私语里，焦墨点却如夏雨中的滚滚霹雳炸响在群山之间；枯笔如塞外秋风横扫荒漠，湿笔如江南春雨润物无声；那像古青铜器上时隐时现的绿锈一样神秘遥远的石青，斑斑驳驳洒在松石之上，虽然只是零零星星，却让全画充盈生命的绿意；而一笔一笔搨上岩石的赭色，不仅只是朝霞的映射，更是画家心中满腔火热和一片光明！黄宾虹启动全副生命能量，调用娴熟到炉火纯青的笔墨与丹青，编织了一曲歌颂祖国、歌颂家乡、歌颂自然、歌颂友谊的伟大诗篇！它宏伟磅礴的篇章结构，复杂细腻的点线织体，情绪微妙却又激情洋溢的色彩渲染，浓淡互破虚实相因的节奏把控，使得《黄山汤口》成为中国山水画落在纸上的交响曲，真正做到了黄宾虹对所有伟大艺术品的崇高期许：“非贯古今纵横宇宙不为功”！
二零二五年十月廿五日写于京华遗璞庐

无上珍品：
《黄山汤口》的艺术价值与人文内涵
毛建波（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近年来黄宾虹研究似乎已成为“显学”，然而，我们对他的艺术思想与成就的探索仍然远远不足，真正能读懂他画作的人更是寥寥。无论是作为博学通才的修养，还是宾翁画中那种不易被常人察觉的“内美”，都需要我们静下心来，褪去“热门画家”的浮光，细细品味他一笔一墨间蕴含的浑厚与质朴。《黄山汤口》这幅巨制，是他为老友陈师通所作的绝笔，同时也是变法圆熟后，浑厚华滋风貌的巅峰之作，画中所绘黄山胜景是他的精神故乡，倾注了宾翁一生的血脉与情感。总而言之，此画蕴藏了太多的内涵：黄山乡情、篆书深意、知己旧藏、曾入故宫、以及他晚年的凤凰涅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件作品都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现代社会越来越强调术业有专攻，然而传统社会推崇的是通才，正如钱穆所言：“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不同于当今的书画家，黄宾虹就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知识的贯通与人格的完整，完美地集于一身。当1935年受邀担任“故宫古物鉴定专门委员”时，72岁的宾翁早已是闻名海内的书画家、学者、收藏家和鉴赏家。他在古玺印、金石文字、书画实践与书画史论方面的造诣，使他成为这一职位的不二人选。不同于我们现在一般认定的鉴定，作为一位书画家，他更侧重于从创作实践的角度去理解古画，他常常更看重作品的艺术价值而非绝对的真伪。他可能有意地肯定了某些能体现他心中“正统”笔墨脉络的作品，即便其年代存疑。收藏、鉴定以及绘画实践在宾翁看来从不是割裂的，而是相互促进相互启发。广博的收藏赋予他宏富的见识与鉴画的眼光，艺术实践又使他带着一种独特的视角去判断艺术品的价值。他的鉴定工作，为他晚年的“黑宾虹”变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通过亲身阅读无数古画真迹，他进一步领悟到董源、巨然、“元四家”等前贤的笔墨精髓，并将其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浑厚华滋的独特面貌。
一提到黄宾虹的艺术特色，很多人都觉得难懂。正如他自己认为，他的画要五十年后方有人懂。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宾翁的画都曲高和寡知者寥寥。他的艺术最为核心的追求，便是“内美”。这种美并非一目了然的形似与工巧，而是一种隐藏于笔墨深处，需要静心品读的精神气韵。花鸟画大家陆抑非曾忆及陈年往事：二人早年曾相邻而居，陆先生用废的秃笔，恰是黄宾虹画画最趁手的工具，陆先生便赠与宾翁。来而不往非礼也，宾翁欣然接受之余，总让陆抑非选几张画作为回礼。而陆抑非选了一张后就没再要。客气固然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当时的他确实不懂黄宾虹的画，晚年的他忆及此事，深感惋惜。即便是同行的陆抑非，在当时也未能参透其画中奥义，这正揭示了黄宾虹艺术的超前性——其价值不在表象，而是需要岁月与学养才能领悟的“内美”之境。
何为“内美”？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黄宾虹正是将用笔推向极致的巨匠。他的全部境界、学养与生命力，最终都凝聚于笔下，在千皴万擦中，构筑起一个超越了物象形骸的、饱满而自足的精神宇宙。这种“内美”不仅可见于山水，也可见于其花鸟画中。2020年浙江美术馆曾举办“齐白石与黄宾虹花鸟画展”，引来“以强欺弱”的质疑。然而，许多观者都认为黄宾虹的花鸟笔简意饶，在笔墨的纯粹性与内涵的深邃上，不输以花鸟名世的齐白石。这再次证明，黄宾虹的艺术根植于笔墨而不止乎笔墨，无论题材为何，其“内美”终将穿透时空，被后人看见并珍视。
“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这则题跋是黄宾虹山水画艺术追求的写照，萃集了千年文人画的意境。在文人画的传统中，山水从来不只是自然景观的再现，更是画家精神家园与内心秩序的投射。而画家选择何处山水入画，也绝非偶然。这既是与血脉相连的精神归乡，亦是其学养与性灵的外化。对于宾翁而言，黄山这一选择，映射出其生命与艺术的双重根源。安徽歙县作为黄宾虹的故里，始终是他文化身份的核心，他绘画取法的重要对象，也是新安画派。他作品中钤盖的最多的一方印，是“黄山山中人”。他不仅描绘黄山的形貌，更旨在构建一个属于其内心的精神黄山。黄山题材不论在创作数量还是艺术精度上，皆构成他艺术体系中至为关键的一环，而《黄山汤口》，正是这一系列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从《黄山汤口》的题跋中，也不难看出黄宾虹对这幅作品的深沉寄托。在画作上，他虽以流畅的行书记述创作缘由，但点睛的画题“黄山汤口”四字，却选用了古朴浑厚的大篆。这一选择别具匠心。篆书在中国具有独特的意义，自秦汉以来便承载着庄重、权威与不朽的文化基因，广泛应用于国家重器与重要典册，使其超越了单纯的记事功能，成为权力、礼法与文化的崇高象征。许多艺术家们也喜在自己特别看重的作品上以篆书题名或题写引首，如同为其注入一份金石永固的象征意义。因此，当宾翁以篆书为该图题名时，他不仅仅是在标识一个地点，更是在为整幅作品定调。宾翁的金文书法在近现代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画中四个大字笔画圆劲古拙，结构奇崛生动，犹如万物生灵的抽象剪影，充满了自然的天趣与磅礴的生命力。他将个人对黄山这一精神故乡的情感，提升至一个更为宏大、更为永恒的文化层面。透过充满金石气的书迹，我们足以感受到宾翁为天地立传的雄心与自信。
作为名士陈叔通旧藏，《黄山汤口》铭刻着一段艺术知己的深情厚谊，为这幅杰作注入了超越市场价值的灵魂。陈叔通是宾翁艺术生命中与傅雷并重的伯乐与支持者。宾翁进入上海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译所美术部主任，以及晚年在艺坛地位的提升，背后皆有这位挚友的鼎力相助。陈叔通对于宾翁的书画，源于纯粹的欣赏与深刻的相知。他每年都期盼宾翁的新作，甚至在信中坦诚地催促，完全源于真诚的欣赏。《黄山汤口》作为陈叔通的珍藏，也代表了两人之间高山流水的知己情。在特殊时期，这件作品一度进入故宫库藏，后来发还陈家，成为能够在民间流通的顶级之作，它的珍贵性不言而喻。
黄宾虹晚年的艺术变法，堪称中国画史上一次壮丽的凤凰涅槃，而《黄山汤口》正是这场蜕变之后的硕果。此一时期，他经历了白内障的困扰与康复，这一生理上的波折，反而在艺术上催化了其风格的极致升华。在视力模糊的岁月里，他超越了形似的束缚，凭借数十年积淀的笔墨功力信笔挥洒，进入不求形似求生韵的境界。笔下山水趋于粗头乱服，却在混沌中辟开鸿蒙，于迷茫中探寻内美。这段摸摸索索的经历，迫使他摒弃细节雕琢，直抵笔墨的本质与气韵的流动，那些看似偶然的笔墨痕迹，恰恰成为其画作中极具生命力的部分。当白内障切除，视力恢复后，宾翁欣喜地迎来了艺术生命的重光。他并未回归精细刻画，而是将康复后的清明与失明时期的感悟融为一体。此时而作的《黄山汤口》，既有目明后对全局的精准把控，又保留了探索时期所锤炼出的那份浑朴之气，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笔墨纵横恣肆，却又法度谨严，层峦叠嶂间元气充盈，将“浑厚华滋”的理想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位九十高龄的老艺术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所作。
总而言之，《黄山汤口》是黄宾虹一生艺术探索的高峰。它不仅在笔墨上达到了“浑厚华滋”的至高境界，更凝聚了画家的毕生学养与精神追求。重新品鉴这件作品，并非仅仅关注其市场潜力，更希望让大家能够静下心来，去领悟黄宾虹笔墨背后的深沉内美，理解其艺术中超越时代的文化价值。

浑厚华滋蕴天地，雄浑苍莽铸丹青
赏黄宾虹绝笔巨构《黄山汤口》
绝笔 · 巨制 · 传世
一、绝笔之精：黄宾虹晚年画风的涅槃之变
1955年，黄宾虹在杭州栖霞岭寓所中，尽管身患疾病，却创作不止，依然凭借黄山游历的心象记忆与金石学养，将胸中丘壑不断通过自己的创想。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完成了这幅宏伟的画作——《黄山汤口》，令其成为自己毕生艺术精神的重要总结。
解读《黄山汤口》，无法回避黄宾虹晚年经历的独特艺术蜕变期——正是其经历严重白内障眼疾的时期。视力模糊迫使这位耄耋老人不得不部分摒弃视觉依赖，转向心手相忘的内在律动。这恰是黄宾虹“衰年变法”的核心奥秘——将“缺陷”淬炼为风格，在极限处实现艺术生命的“凤凰涅槃”。白内障手术复明后，他得以在“既见光明，又得心源”的双重优势下，将这种摸索中获得的极致自由与内在淳朴，推向更为自觉和精纯的化境。《黄山汤口》虽作于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却毫无衰颓之气，反而气象万千，笔力雄健。黄宾虹晚年变法非因病致拙，而是数十年积淀在极限状态下的迸发。这种将生理困境转化为美学突破的智慧，正是其超越时代的意义所在。
二、题名之重：篆书彰显的郑重态度
黄宾虹在重要创作中常以篆书题写画名，《黄山汤口》即为经典一例。篆书，作为汉字书体的源头，在书画创作中往往具有权威性与经典性。黄宾虹以篆书题名，亦彰显其对作品的郑重态度。篆书的庄重性与画面意境形成呼应，构成黄宾虹艺术中“金石”与“笔墨”的深层对话。
三、尺幅之冠：六尺整纸的史诗格局
在黄宾虹晚年“黑宾虹”的画面表现中，《黄山汤口》以将近六尺全开的宏幅独冠群伦。相较于同年创作赠予章伯钧的《南高峰小景》（177.5×74cm厘米），其尺幅更为壮观。六尺整纸立轴这一尺寸形制，在现存的黄宾虹画作中少之又少，而此幅是署名“九十二叟”的晚年佳作，更是绝无仅有。画家采用的是类似北宋全景山水的构架，取高远之势，通过纵向布局突出莲花、天都二主峰的崔嵬气象，其峥嵘之势予人以强烈的视觉震撼。立于宾老暮年巨幛前，但觉充盈着吞吐大荒、涵盖乾坤的浩然气象，此等造境格局，实非拘泥笔墨技法者所能企及。
四、交游递藏：从士大夫书斋到故宫博物院
此幅凝聚毕生艺术造诣的扛鼎之作《黄山汤口》，黄宾虹遂将此作慨赠其莫逆之交陈叔通，以寄君子高谊。陈叔通（1884-1966），名敬第，浙江杭州人士。清末进士出身，曾负笈东瀛。历任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晚年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
陈叔通系黄宾虹金石之交，更是其艺术价值的坚定捍卫者，二人交谊甚深，渊源已久，寓居沪上时曾为比邻而居。据宋若婴回忆，黄宾虹每年新春绘梅、水仙等赠知交，陈叔通处年年不缺。1920年，陈叔通见黄宾虹孤身客居，遂将同乡宋若婴介绍予他，成就姻缘。次年，又荐其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美术部主任，为黄宾虹奠定了重要的事业基石。
1955年初，黄宾虹为陈叔通绘就绝笔之作后，便因病入院，月余溘然长逝。黄宾虹逝世后，陈叔通先生主持编纂工作并斥资刊行《歙县黄宾虹书画集》。可以说，陈叔通既是黄宾虹终生相契的知己，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伯乐和贵人，此画是为重要见证。
在特殊历史时期，陈氏珍藏的诸多黄宾虹书画曾由故宫博物院代为保管，后悉数归还，其中就包括《黄山汤口》。潘深亮撰文《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几件黄宾虹画作》（1998年《收藏家》），着意描述此件：“图中山石先用遒劲圆润有顿挫的线条勾轮廓和脉络，后用浓淡、干湿墨繁皴密点，赭色相参。苍松老树，以古篆法写之，笔法古朴苍劲，刚柔相济。构图丰满，墨色光华焕发，韵味无穷。画面右上角自题黄山汤口，三十六峰天都、莲花、前海胜景，由汤口入。九十二叟宾虹。钤‘黄宾虹’、‘黄山老人（山中人）’二印。此图乃先生晚年作品，然笔力雄健，全无老态。山溪树木一笔不苟，房屋人物刻画入微，令人惊叹。”
五、青史之铭：市场与学术的庄严加冕
在学术建构层面，《黄山汤口》始终占据黄宾虹艺术研究的轴心地位。该作品迄今频见于各类出版物及学术著述，凡论及宾翁艺术成就，皆将其置于首要位置予以例证，例如《黄宾虹画集》《黄宾虹文集》；金观涛、毛建波主编的《中国思想史与书画教学和研究集》（2018年出版）；《中国艺术品书画鉴赏》（2021年出版）；朱剑、朱光耀的《中国书画鉴定研究》 （2022年出版）等艺术市场与书画鉴定相关学术文献中，此作作为重要案例均被列为论述对象，可见其学术价值与历史意义已形成共识。
画理·笔墨·重构
一、太极图式：宇宙生机的笔墨显化
黄宾虹的美学植根于中国哲学的气本体论。王伯敏《黄宾虹从太极图论及山水画法》文中总结：“他是用‘太极图’这个概括了的，也是抽象化了的符号，来作为画理、画法的辅助形象。”在《黄山汤口》的画面中，黄宾虹以对角线分割阴阳，左下山居为阴，右上峰峦为阳。题字位置暗藏玄机，恰处“阴中之阳”，而左下房舍间的留白则形成“阳中之阴”，形成阴阳互抱的循环，画面整体构成一个“大太极”，内部山石、云水、树丛的虚实互动又形成无数小太极，阴阳相摩相荡，生机盎然。
二、浑厚华滋：笔墨交响的终极之境
“浑厚华滋”是黄宾虹晚年山水画的代表艺术风格，他认为中国山水画的最高境界和民族性就是“浑厚华滋”。在《黄山汤口》的画面中，黄宾虹的笔墨功力可见一斑，墨色在层层叠加中见呼吸节奏，恰如太极推手的刚柔相济。粗看画面，恍见北宋范宽雄强骨力、石溪之苍莽、程邃之焦墨，具有积健为雄的独特风骨。
黄宾虹的“厚”，在于他通过淡墨勾形、中墨皴擦、焦墨提神的配合，不断丰富墨色层次，形成致密而清晰的笔墨“织体”。纵使千层万染，黄宾虹追求“笔笔清楚”，每一笔的形态、墨色与力量皆历历可辨。在《黄山汤口》中，宿墨、渍墨被大量运用于点苔、山脊线复加、暗部醒提等处。画面中那些沉厚、黝黑却又隐隐透出内光的苔点，正是宿墨“亮墨”效果的绝佳体现，它们如同镶嵌在浑厚山体上的璀璨宝石，是“华滋”最直观的视觉呈现。
《黄山汤口》中，密林深处的屋宇亭台、人物周遭与山体周围等处常现发光、透光般的意象。这种光感是黄宾虹提炼出的内在“灵光”，很大程度上源于黄宾虹夜游山景时获得的“雨淋墙头月移壁”的体验。为强化光感与空间流动，黄宾虹画作中的“华”尤其体现在轮廓线的处理上。黄宾虹画中会特意保留物象的边缘，形成类似的受光面，与其他僵死的勾勒形成鲜明对比，他使线条本身具有了呼吸感与光韵流动的暗示。
三、黄山中人：黄宾虹对黄山图式的重构
黄宾虹与黄山的缘分始于少年时在歙县虬村汪溶家观赏石涛的《黄山图》，他未能借临，但画作入梦，翌日凭记忆画下石涛像和全图。他自称“黄山山中人”，立志画遍黄山，其笔下黄山既有“搜尽奇峰”的写生积淀，更蕴含着“澄怀观道”的哲学思辨，在物象描摹与心象熔铸的双重维度上，使黄山图式在近现代山水画史上确立卓然不群的美学品格。
黄山自古云成海。此作取景黄山汤口局部景观，以中景构图呈现主体，天地留白营造空灵意境。画面上方似乎呈现出莲花峰的地貌特征，奠定了山体峻峭高耸、气势雄浑的基调。通过浓淡相济的水墨技法，勾勒出前海中云雾缭绕的远山轮廓，繁简相生、虚实互映，使整体构图更显灵动意趣。
近景浓墨重笔勾勒丘壑溪涧，虬松盘结其间，运笔遒劲有力；而后山岩峭拔奇崛，嶙峋石骨间草木华滋，勾皴点染诸法兼施，墨色苍润浑成。远处则以淡彩轻皴表现雾霰空濛的群峰，以虚实相生之法拓展画面空间纵深。左侧建有一楹屋舍，似为观瀑楼所在，两高士分踞虬曲古松之下，似在清谈。松林苍翠蓊郁，奇松形态遒劲奇绝，溪涧横亘于画面中段，见有三叠飞瀑自崖壁倾泻而下，其势若银练垂空，当为人字瀑与百丈泉景致。
著录：
1.《收藏家杂志》总第32期P29，收藏家杂志社，1998年。
2.《辞海》P1546，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
3.《黄宾虹全集·第十卷·黄宾虹年谱》P297，山东美术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12月。
4.《浙江省中国共产党志》P759，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5月。
5.《中国绘画艺术》P331，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6月。
出版：
1.《高邮宣古愚歙县黄宾虹龙游余越园三家书画集》，1958年。
2.《中国画家丛书·黄宾虹》P31，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2月。
3.《黄宾虹画集》图20，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5月。
4.《黄宾虹画集》图20，华正书局有限公司（台湾），1987年1月。
5.《中国名画鉴赏辞典》P1085-1087，上海辞书出版社，1993年11月。
6.《黄宾虹传艺录》彩图1，安徽美术出版社，1995年6月。
7.《辞海（彩色插图本）》P5567，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
8.《画之大者—黄宾虹传》P61，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11月。
9.《中国书画鉴藏通论》P458，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4月。
10.《中国名画鉴赏辞典》P712，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12月。
11.《黄宾虹全集·第四卷》P310-311，山东美术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12月。
12.《黄宾虹全集·第十卷》P296，山东美术出版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12月。
13.《中国艺术大师—黄宾虹》P7，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6月。
14.《黄宾虹精品集·第二册》P197-198，印刷工业出版社，2012年8月。
15.《虹叟书画集·纪念黄宾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P383，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4月。
16.《竞秀藏云—懋源泓斋藏珍》P58-59，北京出版社，2015年6月。
17.《栖霞岭·纪念黄宾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虹叟书画展专刊》总第12期P53，杭州黄宾虹学术研究会，2014年5月。
18.《黄宾虹的世界意义·中国现代艺术史研究文集 上》P26，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22年10月。
19.《天地人—纪念黄宾虹诞辰一百六十周年艺术展图录》P127-P131，西泠印社出版社，202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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